今天是: | 谢绝未满18岁未成年人访问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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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家有句农谚:“布谷布谷,收麦插谷。”农历五月前后,布谷鸟隐匿丛林,啼叫不息,执着而单调地呼唤,唤起小麦扬花、油菜结籽、麦子黄梢……等到气温再升高些,伴随几场骤雨落下,就该收小麦、插稻秧、种红薯了,紧要的农事桩桩件件接踵而来。
每年此时,端午节也快到了,到处流淌着丰稔的气息。石榴红了、枇杷黄了,毛桃一类的果子陆续成熟。家里小麦差不多也刚收割完,磨了面,奶奶照例会做麦粑过节,犒赏大家一段时间的辛劳。这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食物,其实就是老面馒头,俗称“馍馍”,虽然如今想吃的话每天都能吃到,却总觉不及老家端午的味道。
印象中,爷爷很喜欢吃糯米和麦粑。每遇农事忙碌,他就巴望着,嘟囔个不停。奶奶会以特定事情干完就“做麦粑”“蒸糯米”为承诺,使他心无旁骛地把眼前的活儿做完。据说,这招用了很多年,屡试不爽。
终于,紧要的农事全都了结,奶奶兑现诺言。端午前,她慷慨地取出几大瓢面粉,加入类似酵母的“粑娘”,添水和面,循环揉和,反复翻捶面团,又捏扯出拳头大小的面坨,整齐摆放在撒匀底粉的大簸箕上,再蒙上一层纱布。经三四个小时的发面、醒面过程,面坨略微摊开渐渐蓬松,最后从拳头大小扩充至碗口大小。
日影已在土砖墙上爬了三丈,仍闻不见麦香。我感到不解:“婆,怎么不直接上锅蒸,非要等那么长时间?”
“好馍要等时光酿。没发酵好的粑,里面紧成坨,难以蒸透,口感也不松软。”奶奶刮洗着面盆说,“做事情要耐心,做一样就得像一样,做得不好还不如不做。”
老家烧的是土灶,锅小,麦粑单次盛放不下。奶奶遂架上蒸格、垫上蒸布,分批把发好的麦粑投入,起大火蒸制。灶膛的火苗舔着锅底,氤氲的水汽升腾,伴随柴火纰裂,麦粑香味交织着烟火气,浓郁扑鼻,漫过整个院子,催生的化学反应让人急不可耐。
我抑制不住冲动,迫不及待揭开锅盖要取麦粑,却被锅里迅速冲开的水汽烫得嗷嗷叫。
“急什么?你公还没回来,没个先后!”奶奶的巴掌轻轻落在我的手背上,“蒸粑必须沉住气,锅盖揭早敞了汽,就成半生不熟的死面疙瘩了。”
我只好悻悻作罢。过好一会儿,黄昏临近,日坠西山,虫鸣渐起,暮色隐约中,爷爷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前的屋巷里,一歪一扭地抵近家门。他放好担挑和农具,晚餐方上桌,只一盘炒苋菜、一盆丝瓜蛋汤。就着新出锅的麦粑,热气腾腾的,我们祖孙仨吃得津津有味。
“我们那会儿啊,过年要是能啃上一口白面馍,能记一辈子。”爷爷捻起掉落的麦粑屑,小心地放进嘴里,皱纹里盛着艰苦往事,“你们这代人很幸福,赶上了好时候。可别忘了,过日子就像吃麦粑,刚入口是淡的,细嚼慢咽才知甜……”
未经身受,不知其苦。爷爷名字中含有一“水”,不想竟一语成谶。据村中老人讲,大约抗战胜利前夕,爷爷的父亲、我的曾祖父不幸被日本侵略者抓了壮丁,掳掠至长江码头上充劳工,强迫劳动、日夜负重,最终被残忍地折磨致死,那时爷爷还不满2岁。不久,母亲又离去。身如浮萍风飘絮的他,与兄长相依为命,在一片湖泊中踽踽独行,抓野鸭、捡鸭蛋、采莲蓬、挖藕、抓鱼……凭着顽强的生命力坚韧生长。
从小离娘,坐下话长。“能过上今天这样的光景,已经很知足了。”奶奶先吃完起了身,爷爷忙把老故事添上结束语。奶奶进到厨房,转而端出一钵麦粑,摆得满满当当、整整齐齐,嘱咐我:“你吃完饭,把这些粑给苏婆送过去。”苏婆是同村妇孺,其丈夫跟我爷爷平辈,遵照礼仪我应称呼奶奶。她待我跟自己孙子一样好,常给我投喂些家馔,捎带各式各样的零食、糖果。
“这么多都给出去吗?那我们自己剩不了几多了!”
“苏婆今天来家里坐,还给你带了这多枇杷和粽子!”奶奶指向堂桌上一提物件,语重心长地说,“我们不能光受他人的,只进不出。吃人一口,得还人一斗。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应如此,知感恩、有来往才能长久啊!”
沉得住气方可成事,慢慢咀嚼总有回甘,舍得分享才能收获快乐。一屉简单的麦粑竟也蕴含着大智慧,寓托着人与人最朴实的相处之道,于我而言,更兼一份轰隆隆的怀念与牵挂。
布谷鸟亦名“子规”。关汉卿一曲曰:子规啼,不如归,道是春归人未归。自外出求学特别是参加工作后,我回去得少了,童年的田埂印象渐渐模糊。但每次回去,总能看到乡村的新变化。新路一条条通达、新房一幢幢矗立……脚下土地是不会撒谎的,升腾的乡土气息就是生生不息的力量。一切向善向美向好,何尝不是一种回甘?
布谷鸟又在丛中啼鸣,清澈而急切,喉咙深处泛起甜润麦香,也唤起阵阵乡愁。那些在等待中发酵的时光,在分享中传递的温暖,原来都藏在那一枚枚质朴的麦粑里,承载着乡亲们至淳至真的情感连接,酿成了岁月里最清甜的回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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